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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耀光博士

異地桑踨



朱耀光(香港)


認識桑,始於小學。八十年代香港小學課程還有「自然科」,老師要我們養蠶蟲,觀察蠶蛾的生命週期,於是父親帶我到街市,買了幾條白白胖胖的蠶寶寶和十多片桑葉。我每天觀察蠶寶寶啃咬桑葉,很快便把桑葉吃光了。我不想又到街市買桑葉,於是問父親哪裡有桑葉可以採集?父親說,街上沒有桑樹,叫我還是到街市買桑葉好了。過了幾星期,蠶蟲吐絲結蛹,最後有沒有孵化成蠶蛾呢?我都忘了。然後,桑和蠶消失在我的世界,正如「自然科」在香港的小學課程中消失一樣。桑,對我來說,曾經只是那一片被啃食的葉子。


直至2010年,我帶學生跟馬屎埔的老農訪談,老農說自己十六歲跟父親從中國逃難到香港,在馬屎埔落地生根,房子旁的桑樹,就是他種的。我順著歪歪斜斜的樹幹往上望,看到心形有鋸齒的葉片,便想到小學養蠶的往事。屈指一算,老農差不多八十歲了,若他十六歲種下這株桑,桑樹也過甲子之年。我問老農,種桑是要養蠶嗎?老農搖搖頭,當然不是了。一家落難,走到天涯海角,怎會奢想養蠶取絲?


那天黃昏,又見老農採摘桑葉,我好奇問,採桑為何?老農說家裡有人發燒,所以採收桑葉、桑枝給家人洗身。桑與人的關係,比我想的更深。很奇怪,知道那株桑的年齡和故事後,便對它生了情,自此以後,我每次帶學生到馬屎埔,都會介紹那株獨一無二的桑樹,甚至替它寫了一首歌。直至後來,政府認為那株桑樹生得歪斜,有倒下的危險,於是把桑樹砍了,只留下光禿禿樹頭。桑樹英年早逝呀!我看著年輪,像看到老農紮根馬屎埔的痕跡。


又過兩年,我辭去了學校的教職,有了自己的農場。前農場主人在河畔位置種了十多株桑樹,入春之後,桑樹結果,血紅的桑椹掛滿枝頭。此情此景,令我想起一首古老歌謠,歌者唱道:「乜嘢打花滿山崗?乜嘢打仔血咁血?(什麼花開滿山崗?什麼果實血般紅?)」其他歌者聽到,便還唱道:「稔仔打花滿山崗;桑樹打仔血咁紅!(稔樹的花長滿山崗;桑樹的果實血般紅)」「打花」和「打仔」是古老用語,即「開花結果」的意思。新界以前稻田處處,農夫靠山吃山,稔樹是常見的食用野果,桑樹隨處可見;農人一邊唱歌,一邊採集山稔和桑椹,享受春的甘甜。


不過,也不是所有桑樹都結桑椹的,馬屎埔老農種的桑樹便沒有結果。老農說,桑樹也有公乸(母)之分,公樹不結果,母樹才有桑椹。因此,當我看到農場的桑樹結滿桑椹的時候,有一種莫名的感動,就如古生物學家突然發現已經滅絕的物種活現眼前,纍纍桑椹由血紅轉為烏黑,桑枝彎下身,邀請我多吃幾口。我大口大口吃著桑椹,想起小時候蠶蟲啃食桑葉的景像,我真希望如蠶蟲一樣,飽吃桑椹後結蛹,最後破繭而出,迎來生命的蛻變。


吃過桑椹,更期待春的降臨。每年入冬,桑葉落盡,我便會替桑樹修枝,選取最甜的桑樹,插枝栽培。數月之後,桑枝生根,又長成新苗,我移植桑苗,

河邊漸見桑田之景。滄海桑田,變化之快,就在眼前。


幾年之間,桑苗長得比我還高,從驚蟄到清明,桑椹太多,根本吃不完,我慢慢學懂不同保存桑椹的方法。最簡單是放在冰箱冷藏,要吃的時候才解凍,攪拌後加入蜜糖沖水飲用。繁複一點的話,便將桑椹加糖煮成果醬,放涼後放入冰箱。每天早上,在酸種麵包(Sourdough bread)上塗上桑椹果醬,加一杯手沖’雨林咖啡’;果香四溢,甜酸與微甘在口腔流瀉,精神為之一振。


直至去年十月,我要離開香港,最不捨的便是那些由我插枝成長的桑樹。我開始明白馬屎埔老農年少時種桑的心情,離鄉別井,帶不走腳下泥土,也想帶走一片故鄉風景;樹之以桑,也算是異地為鄉的標誌吧。如果我可以帶一株樹苗跟我遠走他鄉的話,我必定會像馬屎埔的老農一樣,帶上一株桑苗,陪我一起在異鄉落地生根。


到了英國,第一株看到的桑樹,不在公園或樹林,而在百貨公司。英國有一個跨國皮革品牌,取名為Mulberry,皮包上樹冠發達的喬木,便是桑樹。據創辦人Roger Saul說,他小時候在故鄉薩莫塞特(Somerset),每天上學都會經過一株根深葉茂的桑樹,印象深刻,於是便以桑樹(Mulberry)為記。我不知道Roger Saul刻上桑樹標記的時候,有沒有想過桑樹並非英國的本土樹種。那株生長在薩莫塞特的桑樹,可能來自遠方,飄洋過海,歷盡艱辛,才在他老家落地生根。


自羅馬時代開始,歐洲人便對絲綢製品趨之若鶩,幸好嫘祖沒有移民彼邦,將養蠶取絲的秘密告訴歐洲人,否則絲綢之路也不會出現在歷史裡。歐洲生產絲綢,要到13世紀,西西里的阿拉伯人帶來絲織技術,意大利人才廣泛移植白桑樹(Morus alba)和黑桑樹(Morus nigra),供養蠶之用。之後一個世紀,製絲技術從南至北傳開,西班牙及法國亦加入絲綢生產行列。


然而,技術帶得走,原料卻不易得。桑樹雖然耐寒,不易冷死,但最適合成長的溫度,乃溫和的25至30度之間。意大利及西班牙位處歐洲南部,尚適合種植桑樹,但到了歐陸北部,寒冬漫漫,培植桑樹事倍功半。法國屢敗屢試,到了17 世紀,向意大利購入14000株桑苗,移植至皇室花園,並印製養蠶取絲術技的小冊子,鼓勵農民種植。從皇帝到農民,上下一心,在路易十四的時代,才如願以償,建立起原料、技術和銷售的上下游網絡,與意大利一較高下。


歐洲大陸的絲綢貿易如日方中,海峽對岸的英國只能望洋興嘆。自中世紀開始,羊毛製品便成為英國出口的主要商品。到了16世紀,羊毛製品佔英國出口四份之三的份額。然而,越依賴單一商品,農民的生活越缺乏保障。例如1550年前後,歐洲大陸政治不穩,宗教衝突頻仍,對英國羊毛的需求下降,嚴重打擊英國經濟。英國政府明白單單依賴羊毛製品難以與歐陸國家的紡織品競爭,於是鼓勵農民種植歐麻(Hemp)與亞麻(Flax),以生產更輕便的布料。


英國也不是沒有想過生產絲綢的,英女王伊利莎伯一世便下令在白金漢郡(Buckinghamshire)種植桑樹,加入絲綢生產的行列。但養蠶取絲牽涉複雜的工序,並非如小學生般採些桑葉餵飼蠶寶寶便成事,計劃無疾而終。直至1607年,詹姆士一世再接再厲,仿傚法國,廣植桑樹,將一萬株桑苗派發予各地農夫,並請人描繪養蠶取絲的小冊子。自此以後,英國南部果然出現了桑田的奇景。


可是,養蠶取絲的計劃仍是落空。有一種說法,是法國從中作梗,在英國採購桑樹苗時,混入了波斯的桑樹苗。原來波斯人鍾情桑椹,所以種的都是黑桑,但養蠶所需的,卻是白桑葉。因此,即使英國處處桑田,但不合蠶蟲胃口,絲綢生產大計,還是功虧一簣。


然而,根據歷史學者Joan Thirsk的研究,英國農夫早於1609年便知道白桑葉比較適合飼養蠶蟲,只是後來在維吉尼亞(Virginia)(英國的美洲殖民地)發現原生紅桑樹(Morus rubra),英國農夫才將注意力轉移至此新品種,希望紅桑葉能取代白桑葉,供養蠶之用。經過差不多一百年的嘗試,種桑之計還是失敗。原因是英國氣候與土壤皆不適合桑樹生長,培植的桑樹品種不對,勞力成本太高,種桑無利可圖;再加上工業革命令穀物價格上升,農民不再需要種植穀物以外的農作物。


可幸的是,英國的絲綢工業並未因此而停滯下來。1685年,新教的胡格諾派信徒(Huguenot)為逃避法國宗教迫害,逃難至倫敦。他們帶來絲綢、刺繡及金銀鍛帶的紡織技術,並以倫敦為貿易中心,從德意志及荷蘭(Netherlands)等地入口生絲。自此英國的桑田消失,桑苗散落,養蠶取絲只是莊園主人和貴族的消閒活動,Roger Saul的故鄉薩莫塞特,便是曾經廣植桑樹的地方。散落的桑樹變為高檔的英國皮革品牌的標記,暢銷海外,以另一種方式訴說桑樹落地生根的故事。


清明時節,我趁疫情緩和返港跟親友敘舊。探望以前的農場,看見桑椹纍纍,嚐了一口,酸酸甜甜的,是故鄉的味道,充滿回憶。另一位農夫送我長長的桑果,說是台灣培植的新品種,原產喜馬拉亞山。我現摘現吃,清甜多汁,帶點楊桃的清甜,是另一種味道。桑樹的移植之路,仍未停止。與桑相遇,追尋桑的故事,我發現桑和人一樣,有些落葉歸根,保持原生的模樣,有些落地生根,開花結果,以異地為鄉。英國桑樹紮根400多年,有了自己的名字:Morus londinium。聽說,白金漢宮裡有些桑樹,是400多年前伊利莎伯一世移植桑樹的子孫,莎士比亞的故鄉也有一株幾百年的桑樹。清明和復活節已過,是時候回英國了,希望日後能夠跟這些英倫老桑樹打個招呼,像某種老朋友見面,感受他鄉遇故知之喜悅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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